读《聊斋志异》者,恐怕没有人不喜欢婴宁。
连蒲松龄本人,撰此篇也不时流露怜爱,更不吝惜笔墨,文末称:“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。”
一个“我”字颇可见得,让读者倾倒的狐女婴宁,从来也是作者的得意创造。
初识婴宁便只见其笑,只因蒲公描绘笑态实是穷尽美辞。
婴宁初登场,“拈枯梅一枝,容华绝代,笑容可掬”。王子服见之怅然失魂,怏怏大病,直到打听得婴宁居所,才日渐康复。
王子服到郊野寻访婴宁,墙外见婴宁“含笑拈花而入”,“拈花”是与上文照应,“入”则如琵琶遮面,是为铺垫。
书生既已提亲,老媼表身世、具美馔,却迟迟不见婴宁露面,铺陈再三,才“闻户外隐有笑声”、“嗤嗤笑不已”,闻其声方见其人,“犹掩其口,笑不可遏”。
婴宁见了客,笑犹不能止,无怪老媼说她“呆痴如婴儿”,一派天真烂漫。至书生得以和狐女独处,通过下面一段令人莞尔的对话,婴宁的性格终于得到了正面呈现。
王子服游园,拿出珍藏已久的梅枝给婴宁看,她却奇怪地问:“枯矣,何留之?”
书生说:“这是你掉的,我才存着。”
婴宁问:“存之何意?”
书生说:“以示相爱不忘矣。”
婴宁说:“你这么喜欢花,等你走的时候,我叫老奴来折一大捆送给你好了。”
书生哭笑不得:“我不是爱花,是爱拈花之人。”
婴宁说:“咱们是亲戚,自然相亲相爱,还用得着说吗?”
书生说:“我所谓爱,不是亲人之爱,是夫妻之爱。”
婴宁问:“有什么不一样吗?”
书生说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
婴宁想了半天,然后说:“我不习惯和不熟的人一起睡觉。”书生大囧。
这还不算完,回到房中,老媼问他们刚刚在聊什么,婴宁直言:“大哥欲我共寝。”
王子服急得脸红,慌忙找话搪塞,口有微词,婴宁还无辜地问:“刚刚这些话说不得吗?”天真得近乎童稚,于是“生恨其痴”。
蒲松龄爱写痴人,而婴宁不止是痴,应总结为“天然”二字。除了爱笑,婴宁还很爱花。空山爽寂、乱树生花,婴宁就住在这样的杳无人迹、鲜花繁盛之处,其实是在暗示她是生于天地、游于方外、远离凡尘之物。
如果说笑是婴宁的天生性情,花就是她自然天性、澄澈精神的外化,这与《牡丹亭》以姹紫嫣红、袅袅晴丝喻丽娘之美、进而烘托她的心境别无二致。
故事停在这里,也不可不谓意趣盎然,婴宁之鲜明形象,栩栩如见其人。然而直到此处,我们还是只看到了婴宁的表层。
“婴宁”并不是蒲松龄随便起的名字,而是出自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:“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”有人解释为先动而后静。庄子说,“撄宁”是一种大道,“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,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”,也即成败得失都不动心的最高境界。蒲松龄真正要写的这一题旨接下来才要展开。
婴宁拜别抚养她长大的老媼,随书生入烟火人间。临走前,老媼说:“若不笑,当为全人。”这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预言。
婴宁到了王家,初时不改其性,常常“浓笑不顾”,王母不喜她娇痴。因疑虑其为鬼女,差吴生探寻坟墓,然坟茔湮没,不可辨识,吴生无功而返,婴宁闻之,依然“疏无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”婴宁既勤且巧,笑处嫣然,赢得了邻女少妇的喜欢,终于和王子服结秦晋之好。成亲当日,因“笑极不能俯仰”,连新妇礼也作罢。
嫁为人妇,似乎没有让婴宁的天性遭到规训,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,厄运降临了。婴宁时常爬上庭后木香花架簪玩,为邻人所见,她不懂人心险恶,自然不知防备,“不避而笑”。狐女或有异能,婴宁逃过一劫,谁料邻人却反咬一口,诬告官府王家有妖异,所幸邑宰英明有见,未成大祸。
王母余惊未平,斥婴宁曰“憨狂”,说:“如果遇上个糊涂官,把你抓起来对质公堂,我儿还有什么脸面见乡里?”婴宁闻之正色,立刻就不笑了。
王母又开解道:“人不是不能笑,是在该笑的时候才笑。”
从此以后,婴宁再也不笑了。
一天,婴宁涕零如雨,王生非常惊奇。婴宁对自己是狐母所生之事据实以言,将她养大的则是鬼母,请求书生为之迁葬。王生欣然应允,找到鬼母的坟,将其和狐母秦氏合葬。王生夜里梦见鬼母,醒来以后告诉了婴宁,婴宁说:“我晚上去见她,让她不要惊扰郎君。”王生反倒后悔没有请鬼母留下。婴宁则说:“鬼怎能在阳间久居呢?”
读到这里,想必王生和读者俱已恍然:婴宁并非痴憨,她懂得世故人情,有一副透明心肝,只是“隐于笑者矣”。
她知道自己身世之悲,知道鬼母抚育之恩,知道王生拳拳深情,也知道王母坦诚之心。她的孤单无依隐于笑的外壳之下,仿佛全无心肝,其实是自饮离哀,以笑度一切苦厄、以笑行走人间。
其实这一点,蒲公已曾透露一二:王生和婴宁成亲之日,曾担心她不懂隐私,“泄漏房中隐事”,她却“不肯道一语”。成亲以后,每当王母忧怒之时,婴宁便出来以笑化解。奴婢犯了小错,婴宁就马上主动去和王母说话,好让她们免受责罚。
这样一个通透又纯善的婴宁,没有因世人的规劝或误解失去脸上的笑,却因为差点给心爱的人带来祸患,“终不复笑”了。不知异史氏心中是否也有遗憾,故而让婴宁生下的孩子“见人辄笑,亦大有母风云。”
作者在文末有云,“若解语花,正嫌其作态耳。”这话应当是反说婴宁并不作态,是赞扬之辞。于我而言,婴宁再也不笑,很难说是一种泯灭,还是一种成长。然而这样多层次的塑造,无疑让婴宁这一形象更加深刻、更加光彩了。
LaurelCh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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