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内容:宽广生活的呈现与世间百态的洞察
一个作家,要创作出多而好的作品,离不开自身的生活阅历,更离不开其对世间百态的深刻洞察。作为读者,在读了小小说后,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故事情节,也即是内容。这内容,大多来源于作者的生活。若没有作者对生活的敏锐洞察或内心感受,就没有内涵丰富的作品,即便是写出来了,也难以引起读者的共鸣。这样的文章,也就没有生命力,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。汪曾祺的小小说,之所以得到读者的推崇,能在小小说领域里,有自己的一席之地,也是缘于他的作品,在内容上是宽广生活的呈现与对世间百态的深刻洞察。
生活阅历,与个人的生活经历相关,这不好把握,也难以掌控。但一个小小说作家,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力是创作的前提与基础。因为没有对生活的细致入微的观察,就难以产生具生活气息浓厚的作品,难以获得读者的认可。失去读者的作品不是好作品,失去读者的作家,就不能称之为好作家。因为作品的价值其实就在于作者与读者的相关联上。也就是说,作品写出来了,唯有读者读了,这个创作才算真正完成。也正如汪曾祺所言,“作品写出来了,放在抽屉里,是作家自己的事。拿出去发表了,就是社会的事。一个作品对读者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,这事不能当儿戏。但是我觉得作品的社会影响不能看得太直接,要求立竿见影。应该看得更宽一点。我以为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引起读者对生活的关心、对人的关心,对生活、对人持欣赏的态度,这样读者的心胸就会比较宽厚,比较多情,从而使自己变得较有文化修养,远离鄙俗,变得高尚一点、雅一点,自觉地提高自己的人品。”[1]
汪曾祺的作品总是浸润了他自己的创作思想,因而,在读他的小小说时,总会有这么一个感觉,那就是,他总是写与之相关的事情,“他的小说的背景大都是他的家乡高邮以及昆明、上海、北京和张家口,这些都是他学习、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”[2],这应该就是一个作家创作的源。
(一)童年生活的回忆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,但对童年生活中的事情,能记忆犹新,且能把它写下来,成为一篇篇令人回味无穷的小小说,是考验一个作家的难题。面对已去的童年生活,汪曾祺知难而进,把它当作自己创作的源泉,深度挖掘。因而他的作品,便有了其家乡高邮的味道。
通过他的小小说,我们似乎看到汪曾祺那个年代的童年,体会到那个时代的生活,品味到那个年代的风采。透过文字,我们如同身临其境,走进了汪曾祺那个时代的街道,杂而有特色。
通过《邱麻子》[3]传出来的呼哒的拉风箱声、丁丁当当的打铁声,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铁匠正在努力地打铁;而《少年棺材匠》[4],则通过“我”跟徐守廉要好的关系,借“我”的眼睛,带领我们走进了棺材店,该店虽然冷清,但我们却可以欣赏棺材匠做棺材的过程,体会到做棺材也是一门独特的手艺。
高邮除了工艺活,吃的也少不了。如《蒌蒿薹子》[5]写的是糖,蒌蒿薹子家卖的是糖饼、灌香糖、灶糖,但作者却把不卖关东糖或叫丁丁糖也写入文中,其用意是通过轻描淡写给我们描述特有的民俗风情,因为丁丁糖可以用钱买,也可以用鸭毛、破布换。豆腐是家常便菜,在高邮,自然少不了豆腐,《王居》[6]写的就是豆腐。走进王记豆腐店,我们闻到了漂来的豆腐清香,看到了其干净的用具,白而细的豆腐,无一破损的豆腐皮。
不论是铁匠还是棺材匠这类活灵活现的手艺人,又或是卖糖、卖豆腐的店铺,汪曾祺都通过他的创作,给我们再现了当时之貌。
由此,我们会猜测,汪曾祺小时候与常人是不同的,他的创作肯定跟他对生活的观察与记忆力分不开。事实证明,他的创作,是离不开他小时候的对事物的细致观察。他说,“有人问我是怎样成为一个作家的,我说这跟我从小喜欢东看看本看看有关。这些店铺、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,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、笃实、轻甜、微苦的生活气息。这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记忆,我的小说有很多篇写的便是这座封闭的、退色的小城的小事。”[7]也正是有了汪曾祺对生活的敏锐的观察,也才还原了一个又一个原来的生活场景。这是留给远离乡村、远离纯朴的生活的我们的一笔宝贵的财富,因为它是对真、善、美的追求的依托。汪曾祺曾说,“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,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。首先要对生活充满兴趣,充满好奇心,什么都想看看,要到处看,要到处听,到处闻,一颗心‘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,新鲜声音,新鲜气味而跳’,要用感官去‘吃’各种印象。要会看,看得仔细,看得清楚,抓得住生活中‘最美的风度’;看了,还得温习,记着,回想起来还异常明朗,要用时即可方便地移到纸上。什么都去看看,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,它的诗意,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。”[8]我是非常认同他的创作观的,引用他的创作观点,是为了论证也是为了探讨。
(二)时代遭遇的反思
像汪曾祺那一代人,骨子里,都刻着时代的烙印。他的小小说,也不乏体现了时代的反思。我要说的时代遭遇,主要是指文革时期的。在这一个时期,汪曾祺是受了煎熬的,但却比其他文人要幸运得多。江青说他是可以控制的文人,因而,他有幸没被迫害。但他对文革时代遭遇的作品,是老年时写的,因而,我称之为反思。这是社会使然。倘若没有一个开明的社会,或许,他的这些作品也不会被发表出来,我们也就无法体会当时社会所带给文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。一个作家,能写出时代的声音,可称得上是一个成功的作家。
笔者认为,作家是担负着反映其所处时代的生活的责任的。生活百态,每个作家所生活的圈子都不一样,经历都不一样,即便是同一素材,所传达的效果都会不一样。如同是《酒后》,故事情节相同,但丁西林与凌淑华所传达出来的就是不一样,读者也能读出其中的意味,主要在于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的区别。因而,作家的使命感也就体现出来了。
一个真正的好的作家,应当是具有与其他人所看世界的不同的眼光。他应该比别人看得更深更透,还要写出来,供社会所参考,或借鉴,好的即是弘扬,不好的,便是告诫。在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,一个作家,若能把人置身于社会中,用心去倾听来自社会的不同的声音,并将其进行加工,思考,加上自己的文学才华,所创作出来的文章,就不怕不被世人所认可。因为社会需要这样的作家,而汪曾祺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家。
汪曾祺即便是到了老年,也依然反思自己所经历的时代风云,即使自己有幸躲过此劫,却也少不了他骨子里的批判。他把那个时代的遭遇写出来,传之后世人,也体现出他对文学的责任感。如《鞋底》[9],写出了当时对人乱批判的扭曲的内心;《三列马》[10]更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尖锐批判,称之为“中国的一大发明”;《大尾巴猫》亦是如此,因剧本,而残害了人;《历史》[11]也是讽味十足,历史都有可能是假的,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。《焦满堂》[12]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,不认识字的焦满堂竟然十分认真地查“我”的文稿……每个时代,都有每个时代的糟粕,对于这样的事情,作为一名作家,如何来写,如何来表现,则体现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底。因此,作为新一代的小小说写作者,我们现在重要的一点是练好内功,再写出这个时代的东西,多少也要给后人留下点什么。
(三)聊斋新义的尝试
一个作家,仅靠生活阅历或对其进行反思是远远不够的。此外,作家还要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知识水平。话说,无古不成今。我认为,读古典书籍,是每一位作家都要努力去做的。而若能知新,为己所用,作家便有学到家的可能。孙绍振也是这么认为的,他说“学习创作,不能不首先参考、学习、甚至描摹文学遗产里的经典作品,看人家怎样表现他们的生活及感情,怎样驾驭形式。”[13]因而,回归经典是非常有必要的。汪曾祺也回归了经典,而且能推陈出新,创作了聊斋新义系列作品。
聊斋新义是汪曾祺从蒲松龄的著作《聊斋志异》中,感悟出来的。从中,汪曾祺抽离出大体故事情节,加上自己的想象,创作出了一篇篇聊斋新义。这些作品立在面前,我们不得不佩服汪曾祺的尝试。因为这些作品,不仅是对《聊斋志异》的解读,更是汪曾祺别有用心的再创作。如《双灯》[14],其故事情节与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双灯》[15],基本吻合,但汪曾祺的《双灯》人物形象更丰满,内容更丰富,在留白的同时,让读者品出了新的味道,那就是汪曾祺让《双灯》中的二小与女郎的心迹通过对话的形式表现了出来。汪曾祺的《双灯》不仅让读者重温了古著《聊斋志异》,而且又给了读者新的审美刺激。
《牛飞》[16]也是如此,在《聊斋志异》中是寥寥数语地勾勒,而在汪曾祺笔下,似是化成白话文的感觉,但实则是作者所精心组织的另有风味的精彩。换句话说,汪曾祺笔下的《牛飞》是以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牛飞》的故事为蓝本,再加上自己的设计而创作出来的。其中,村里的三个凡事无所不知的老头,便是汪曾祺自己加进去的。汪曾祺这样的设置,无疑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,那就是以彭二为讽刺对象,借助三个老人,说明了人不能没有主见,也不能贪得无厌的道理。
一个作家,读点经典,并从中汲取营养,是再好不过的。特别是在今天快阅读的时代,我们大都懒于去捧一本厚厚的经典著作来读。而如果,一个小小说作家,能从古著中读出新的东西,又能重新写出新的文章来,这不仅是自己写作素材的扩大,而且也有助于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,给读者浸润点古典风韵。
二、叙事:精妙的艺术传达
要写好一篇小小说,叙事是非常重要的,可以说,没有叙事这一环节,所写出来的文章,或许就与新闻报道无差,只有事实的真相,没有其他艺术价值。但有了叙事,有了内容,文章就可以变身。好的写作素材,遇到了会叙事的作家,就能够变成供人欣赏的艺术品,既有现实的反映,又有审美价值。汪曾祺就是这么一位,可以把身边的事实,通过他的叙事,而创作出一篇篇佳作。笔者认为,汪曾祺的小小说的叙事,是精妙的艺术传达。
《西方叙事学:经典与后经典》[17]中,关于叙事的定义是“顾名思义,就是叙述事情(叙+事),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。”[18]就小小说而言,到底是通过语言来传达。即是“作家们的一种艺术传达方式和艺术思维方式。”[19]如果说画家是用线条或颜料来表达自己的心中之物,那么作家就是通过操控语言文字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思想与情感。当然,假如把文章比作房子,那么,文字就是砖块,而叙事则是支撑房子的桥梁。可见,语言与叙事是不可分割的。由此可知,文章仅靠语言文字是远远不够的,还需要叙事。汪曾祺就是这么一位可以操控语言,艺术地传达的小小说作家。
(一)叙述视角:内外并用
每一篇作品,都有叙述视角。什么是叙述视角?申丹、王丽亚认为,“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。”[20]换句话说,就是作者在写文章的时候,他是从什么样的角度去定位所写的故事的。也就是说作者在写作过程中,对于所要叙述的对象,会选用的视角。视角不同,文章所表现出来的就不同,而最终达到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。申丹、王丽亚在《西方叙事学:经典与后经典》中,把叙述视角分为“外视角”和“内视角”。“所谓‘外视角’,即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。”[21];“所谓‘内视角’,即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内。”[22]。
每一个作者在创作过程中,都会选用不同的叙述视角,有时是素材决定的,而有时却是为了表达的需要。一般情况下,大多数写作者在写小说时,用的比较多的是外视角。因为外视角,犹若上帝,几乎是全知全能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因而,在叙述时,就容易得多。从汪曾祺的小小说作品中,我们可以看出,汪曾祺在创作时,关于叙述视角的选取是内外并用。
运用外视角所创作出来的作品,可以让读者在读的时候,体会到自己就是一部摄像机,在扫视作品的一切。也像是自己站在是高处,俯看脚下的一切事物的行动。即是“故事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像是剧院里的一位观众或像是一部摄像机,客观观察和记录人物的言行。”[23]如《虐猫》[24],汪曾祺用的就是这一外视角,把李小斌、顾小勤、张小涌、徐小进四人的一切行为都展露在读者的面前。读者在读的过程中,就已经被作者所描述的画面带动,却不知道作者其实是在故事之外,为读者叙述一个个细微的画面,从而更加客观而更理性地把小孩玩的心态表现出来。《钓人的孩子》[25]也是一样,用外视角,把孩子整人的天性置于读者面前。
除了外视角之外,对于内视角,作者也会选取恰当的时机运用。但在运用这一视角时,由于它对所描述的对象有限制,并非全知全能,因而,在叙述过程中,文中本身的人物不能得知的,便不可以表现出来。如《王居》[26],汪曾祺用内视角把与王居本人相关的事件,用近乎转述的方式表现出来,也即是“我”所记住的事情,都用语言的方式说出来,好似在听一个人讲另一个人的故事,而末一句“王居初中毕业后,是否升学读了高中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[27]便把“我”所不知道的事情截止了,也就是不知道的,即停笔了。这就是内视角所限制的,不知道的事情是不可再作添油加醋式或移花接木式的改编。
在一篇作品中,内外视角交换并用也是常有的事。内外视角相互配合,可以共同承担叙述作品的责任。如《少年棺材匠》,前两段是运用外视角,把棺材店没法热闹的原因表现了出来,后面则通过“我”这一内视角来观察棺材店与徐守廉。
因此,写作者在创作时,要注意的是如何巧妙地把内外视角有机地结合起来,是采用外视角还是内视角,又或是内外并用,运用妥帖、恰当,便能成好文章。
(二)叙事时间:安排妥帖
在小小说中,叙事时间的布局不同,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效果也会不一致。关于叙事时间,就是作者在构造情节时,文中故事实际时间与作者在文中所描述的话语时间的不同而产生的。“研究者们认为,作品的故事,即情节结构表层的事件序列,具有先来后到的时序,而话语层(构成文本的书面词语)的时间则有可能会显现为逆时序的安排(如倒叙、预叙等。)”[28]用句通俗的话来说,除了倒叙、插叙、预叙之外,也就是情节叙述时间的长短。
小小说由于篇幅的限制,作者在叙述过程中,会有所取舍。因而,我们在读文学作品时,常常会欣赏到应当是几年或几十年的事情,而作者却一笔带过;也常常会体会到,作者用细密的语言,花大笔墨把在现实生活中,非常短暂的事件,甚至是几秒钟的事情,都细细地描绘、刻画。或许,这就是文学作品的魅力,能让有价值的事件时间延长,让没有价值的事件时间缩短。而我们在读的过程中,却可以感受到,长的时间变短,短的时间却变长。也就是作者在叙述过程中,叙事时间随着作者在创作时的取舍而变化。或许也可以说,这就是小说难以被现代电影或电视所取代的审美艺术。
汪曾祺的作品,在叙事时间上,长短不一,似乎是错落的,但由于安排的妥帖,却不失情趣。《陈小手》[29]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证。
《陈小手》的前半部分在讲陈小手名字的由来,以及陈小手因手巧解除了很多难产妇女的痛苦的事,这都是概述,基本上把陈小手的一生都交待完了,体现出了叙述时间的短。而后半部分,却笔锋一转,开始叙述他为一团长太太接生的场景,这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,但作者却花了大篇幅来描述,从文章结构上看,就体现出了叙述时间的长。
这两大半部分,从篇章结构来看,似乎是头轻脚重,有错落感,但细细品味,会发觉,这是作者妥帖安排时间所产生的效果。即使是头轻脚重,但却因时间安排上的妥帖,才有了更深的意义。在读的过程中,我们可以感受到,在读前半部分时,顺着作者的思路,我们会为这个陈小手欢呼,出了这么个“活菩萨”,可惹人爱,但当读到末尾时,由于团长的大男人主义与狭隘的心胸,让我们为之感到惋惜。这就是文章篇幅安排的不同,而导致时间长短不同,由于安排妥帖,也能给读者以错落的审美感受。
(三)叙事空间:设置巧妙
每一篇作品,都有自己的叙事空间。而这叙事空间是否明显表述出来,就在于作者是否在文中交待作品的叙事空间。
关于叙事空间,我们可以通俗地理解为它就是背景,因为“小说家对事件发生地进行细致描述,其主要目的在于为故事事件创造一个真实的环境,引导读者进入虚构的故事世界。”[30]虽然叙事学家查特曼在叙事空间上,提出“故事空间”与“话语空间”两个概念,认为“‘故事空间’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,‘话语空间’则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。”[31]但我认为,叙事空间是可以理解为背景的,而关于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,则可以避而不谈,因为没有读者会在读的过程中去纠结这是故事空间还是话语空间,而作为写作者来说,在写作过程中,将背景描述出来,也就已经不自觉地完成了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的任务。
在作品的叙事空间上,汪曾祺可谓是匠心独运。也就是说,他在叙事过程中,会巧妙地把一些具有时代意味的语言置于文中。或许是因为它们是深深地刻在汪曾祺心中的烙印,而在文章的些许的话语中,明显地表达他所处那个时代的背景。这些话语虽少,但却到位,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音符。
如《钓人的孩子》[32]一文,前两段,寥寥数语,便将抗日战争时期人们所处的背景写了出来。市场里,用于吃的有米、菜、肉,用来烧的有柴、炭,用来用的有瓷、碗、锅等,好不热闹。这为后文写人弯腰捡钞票、孩子恶作剧作了铺垫。再如《去年属马》[33],仅一句“造反派到我家去抄家”[34]便把文章发生的背景表现了出来,我们在读的过程中,心中不免有些许的战栗。我们都知道,那是处于文革时期,在那个时期,有多少人被迫害,《去年属马》写的就是黑白颠倒、是非不分的一个小片断,一个字也不识的夏构丕,逐字逐句地看“我”的剧本,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个细节。
或许,我们不想在读的过程中,看到这些具时代特色的符号,但这却是汪曾祺的精心安排,他将他所观察的事实,用轻描淡写的方式呈现出来,设置如此巧妙,却又恰到好处。这也是一个作家所不容易做到却又要努力去做的。
三、语言:诗情画意有意趣
汪曾祺的小小说称不上多,但他的每一篇小小说,都给人以不同程度的思考,特别是在语言上。可以说,他的作品是精雕细刻的特色工艺品,非常雅致。这就像是一龙木雕,我们远远地看时,是一条龙,但近看时,里边还有很多细微的东西,值得我们欣赏。这也就是说,一个雕刻家,把大概模样雕刻出来了,还不足以称赞他的工艺,而细部却更能体现其工艺是否精湛,所雕刻出来的艺术品,才具有更高的价值。汪曾祺就好比这雕刻家,不仅故事情节上给了读者审美享受,在语言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,也才有了抛开作品的故事情节,也依然能品味到作者所构造的美。在这部分,笔者主要是从他的小小说作品中的语言来谈。或许也正是他的作品有如他的创作思想一样,“写小说就是写语言。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,小说的魅力之所在,首先是小说的语言。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,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。”[35]因而也才在他的作品中,有的语言如画,有画意;有的语言若诗,有诗意;有的语言别致,有意趣。
(一)画意:巧夺天工
一篇小小说,不仅仅为讲故事而讲故事,为说哲理而说哲理,还能给读者别的审美刺激,则可见这个作家在写作过程中,所花费的心思。同时,也能感受到作家对作品的器重,即是追求精益求精,是试图在短中见长,更有可能的是希望能达到观滴水而见大海的理想境界。读汪曾祺的作品,就有这么一种感觉。他一辈子都没有写长篇小说,但他的短篇小说、小小说却有着若长篇小说的功力,越嚼越有劲。而当下的小小说,一般都以故事情节动人,对于人物的细节描写,相对较少,甚至,在读完一篇小小说之后,读者不知道故事中的人物到底长啥样。在现在快阅读的时代,我们不奢求每一篇小小说作品都有对人物的细节刻画,但我们需要有那么些作品,能呈现在我们面前,给我们不同的审美刺激。汪曾祺的作品,就有给人这样的感觉。
汪曾祺的作品,除了对故事情节本身的描写外,还有对人物进行刻画,如《捕快张三》[36]中的“一会儿,媳妇出来了:喝!眼如秋水,面若桃花,点翠插头,半珠押鬓,银红裙袄粉缎花鞋。”[37]只一句,便把那媳妇儿的美貌通过字眼在读者的面前,可以说,这媳妇儿若画中美人。看,一个脚穿花鞋,身着银红裙袄、粉色上衣的美女,脸颊红扑扑的,眼睛水灵灵的,头上插一发簪,还有一珠子垂下,真让人垂帘三尺。或许,这也是汪曾祺的小小说,给人的感觉,虽小,却大,大到超越了其文本所涵盖的容量。我想,这也是当下小小说写作者在写作中,应当追求的写作境界。
再如,汪曾祺对物体的描绘也是颇有风味的,如《珠子灯》[38]中的珠子灯,“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。灯体是八扇玻璃,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,其余部分都是珠子,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,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,下缀珠子的流苏。”[39]在这样的语言中,我们体会到了珠子灯的美,仿佛是由作者带着欣赏一幅有珠子灯的画。更能体现出汪曾祺的画意是巧夺天工的是“米市,菜市,肉市。柴驮子,炭驮。马粪。精细瓷碗,砂锅铁锅。焖鸡米线,烧饵块。金钱片腿,牛干巴。炒菜的辣子的呛人的气味。”[40]三言两语,勾勒出菜市场乱的画面的同时,让我们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有条理性的乱中的美,也正如作者所说“红黄蓝白黑,酸甜苦辣咸。”[41]全都占了,还是视觉与味觉的统一。这或许就是一个留心观察生活的作家,才可能将杂乱无章的菜市场,经由他的笔,在挥洒他的笔墨时,而给读者带来的审美感受。再细细品味,更绝的是还有点诗词的感觉,堪比马致远的《天净沙·秋思》。
(二)诗意:浑然天成
小小说创作也追求诗意,正如汪曾祺所说,“一篇好的小小说应该同时具备:有蜜,即有诗意;有刺,即有所讽喻;当然,还要短小精致。”[42]小小说能表现出其诗的感觉,与作者在写作过程中,精心布置的对仗工整的句子有关。当然,这精心的设置,需要与文章相吻合,具有浑然天成的效果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。汪曾祺的作品,在读的过程中,有诗意的感觉,是浑然天成的,毫无做作之感,反而,更增添了小小说的魅力。
汪曾祺自己在创作过程中,是非常注重对诗的追求的。他在他的文论作品中,多次提到有关小说中要有诗。虽然不能像散文诗那样,但总要有诗的味道。如在《短篇小说的本质——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》[43]中提到,“一个小说家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诗人,至少也是半仙之分,部分的诗人,也许他有时会懊悔他当初为什么不一直推敲韵脚,布署抑扬,飞上枝头变凤凰,什么一念教他拣定现在卑微的工作的?”[44]正是汪曾祺自己的创作思想的影响下,其作品,也才更颇具诗意。在他的作品中,有的是词语上的色、味的巧妙结合,如《钓人的孩子》中的“红黄蓝白黑,酸甜苦辣咸。”[45]由于句子本身的五五形的,再加上内容上的对仗,颇具诗意。有的是形、音的整合,如《螺蛳姑娘》[46],通篇基本上都是四字句,读起来,有点文言文的感觉,但却比平常所读文言文要通俗易懂。在这样错落有致的语言下,读起来,琅琅上口,颇有诗的感觉。这些都是汪曾祺本身所具备的文字功底,才有可能达到的效果。这也就是“汪曾祺小说最具魅力最具特色、最能体现其创作风格的,正是他那些包蕴着灵动飞扬之气,追求自由自在生命本真状态的作品。”[47]
再如,《收字纸的老人》[48]当中的“夏天一地浓阴,秋天满株黄柿。”[49]这一句,给文章增添了不少的诗意味儿,给了读者更有韵味的审美享受。我想,这对于小小说的写作者来说,不为是一个很好的启示,我们的文章要想更有嚼劲,那就多想想法子,让自己的文章,多些韵味,多吸取诗歌的营养,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。这也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言,“写小说不比写散文诗,语言不必那样精致。但是好的小说里总要有一点散文诗。”[50]
(三)意趣:自然纯朴
在小小说中,除了诗情画意之外,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是小小说语言所体现出来的意趣。小小说虽不比诗歌,要讲究韵律、格律,但却也少不了对词句的推敲。我想推敲在文学中,不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或是戏剧,都是离不开的,他们都有共通的特性,那就是都来源于文字,更重要的是这文字放进情景中,变成了语言。运用的语言不同,或许是同一情况,表达的意思就不一样了。孙绍振在作家用词上,是这样说的,“一个作家的任务,不仅在于准确用词,而且要有创造性,要开拓词语的可能性。”[51]纵观汪曾祺的小小说,他确实是完成了作为一个作家的任务。他的小小说语言或自然、或纯朴、或简练、或讽喻,都包涵着他的思想,是独特的,也就是其小小说语言中,所传达出来的意趣。
如《熟人》[52]:
“您好哇?有日子没有见了。
“您遛弯儿?——这个‘弯儿’不错。有水,有树。
“今儿天气不错。挺好。不冷不热的。有点儿小风。舒服。
“您身体好?气色不错。红扑扑儿的。
“家里都好?
“老爷子身子骨还那么硬朗?有八十了吧?
“孩子都好?上大学了吧?
“您还在那儿住吗?”
“你是谁?我不认识你!”
短短的个字,把日常搭讪的语言,用对话的形式写了出来。这《熟人》中的每一句,我们大家再也熟悉不过了。这语言,一目了然,既自然、纯朴又简练,末一句,却讽味十足,一语打破似乎本是和谐的对话,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沉思。这对话中的两人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?再看这标题为“熟人”,文与题的对立,更增添了多种解读感,同时留给了读者无限的遐想。作为一个写作者,能运用最自然最朴实的话,把想要表达的表达出来,靠的是平日的积累与自身对语言的驾驭能力。我想这应当是每一位作家心之所向往的创作。
《毋忘我》[53]也是如此,在朴实的语言中,讲了徐立从把吕曼当成宝贝宠爱,到吕曼不幸去世,再到徐立以花代人希望自己不会忘记吕曼,到最终徐立搬家并把吕曼的骨灰盒留下的故事。本以为这徐立会真正做到不忘吕曼,最终却忘了。读完之后,不得不令人沉思,感情会随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。若想感情永存,唯有可能的是生命还在,感情才可能在。生命不在,感情或许也将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。再如《尾巴》[54],故事中套故事,写出了人与人在利益关系中,刨根问底的无聊劲。这些都是现实生活中最现实而又最骨感的问题,也是人与人交往中最易产生矛盾的问题。
总之,汪曾祺的小小说创作,不论是从内容上,还是在叙事上,又或是在语言上,都有建树。在本文中,我们可以看到汪曾祺是一个尽可能用最短的语言,道最深的理,给人最美的审美感受的小小说作家。我认为,一个小小说作家,能像汪曾祺这样,追求自己的理想,写自己所闻所感,为世人带来审美享受,终会被世人认同、肯定。
(作者系惠州学院中文系届毕业生,此文为当年毕业论文,指导老师:雪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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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7]王彦锐.生存体验与诗意阐释——汪曾祺小说的文学价值探析.[J]理论导刊.(1):-.
[50]汪曾祺.“揉面”——谈语言.中国现代文学馆编.汪曾祺代表作[M].北京:华夏出版社,: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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